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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曰:
莫把行藏怨老天,星陨星聚皆是缘。
开路重辟新天地,怎教雷霆献中原。
话说路新宇东京劫法场不成,前有韦扬隐、李宗汤、金成英、杨腾蛟拒阻,后有邓辛张陶四将领兵追蹑。只因康捷走报消息,故四将知他往东门逃去。比及追至东门,仍不见路新宇踪影。金成英道:“我等在此守把,不见贼人到来。”四将便教众军四下搜寻,无一时,有军士来报:“东门城墙角处寻得一地洞,可通城外。”四将来看时,果有一洞,却已被塞定。孔厚引兵来迎,谓四将道:“云夫人闻康中侯传令时,深恐贼人从地道脱身,故教我与刘总管父子三人领兵四门搜看,果在此处搜出地穴。然并未见贼人来,下官亦甚是惊疑,未知贼人所图。”张应雷大怒,就令填埋,又往西、南、北三门问寻,皆不曾见。邓宗弼怒道:“这厮岂是背上生翅飞去了不成!”正要下令全城搜捕,却有康捷传张叔夜将令,教诸将权回经略府议事。四将遂都忍了气,与康捷同回经略府。
比及五将到府,自张叔夜、云天彪、陈希真而下,征讨梁山众将已然到齐。四人才落了座,天彪、希真、风会都一一报称未见贼人踪迹。独有刘慧娘禀道:“我在飞楼上望时,见那贼往东门去了,邓、金二将军与孔叔叔却皆不曾见得贼人,内中必有缘故,只恐贼人行持妖法。然贼人若有法术在身,亦必救宋江同回,故此心疑。大姨夫何不用乾元镜勘探究竟?”张叔夜闻言,亦略略颔。希真遂取乾元镜照看,无何,长叹一声,道:“是了。”复禀嵇仲道:“此贼人在东门内有一同党接应,却以土遁法遁出城外。”天彪道:“道子兄何不追查二贼行迹?”希真摇道:“那从贼奸猾得紧,遁出城外,便收了法术,想是换马潜逃。若彼不用法术取事,吾虽有乾元镜,亦是无济。”
众将初时闻陈希真觅得贼人踪迹,都摩拳擦掌,满拟此番捉贼手到擒来,不想希真亦是无策,都齐叫可惜。云天彪、陈希真、风会、韦扬隐,并监临法场之祝永清亦伏地请罪,张叔夜道:“非干诸位将军之事,如此严防,尚教贼人走脱,殊非人力不济,想是天不绝他。本帅此刻便治列位之罪,亦是无用。未知云夫人有何良策?”刘慧娘放下玉如意,起身施礼道:“一则前番上报天子,云群盗非戮即擒,天下无贼,此番被逆党惊扰圣驾,吾等已有欺君之嫌,合当上书请罪。二则贼人入京,盖为宋江等三十六贼而已,若宋江一日尚在人世,贼人营救之心一日不死,我等一日不得安枕。且敌暗我明,终难保万无一失,若再惊动圣驾,我等定然难辞其咎。故宋江等人实不可再留,权免凌迟之刑,斩号令为妙。三则须下海捕文书,画影图形。贼人若潜身山林,自于我等无害;然贼人若效宋江,目下群盗已灭,料他亦不能成事,但教一上将起兵擒拿即可。”嵇仲道:“汝所言正合吾意,权依汝所见。”遂教贺太平、高鉴起草告罪奏章,毕应元、张鸣珂将路新宇身形画出,令各州各府悬赏捉拿。另差盖天锡带同众将,赴天牢处斩宋江等三十六人。可叹梁山大业,就此化作一场春梦。有诗叹道:
忠义双全贯斗牛,罡雷难共丧寇仇。
欲剪龟蒙恨无果,几戮高俅叹未酬。
喋血山东百单八,携手泉下三十六。
金沙滩头余落日,芦花荡里空泛舟。
单说这劫法场的路新宇,表字光玉,乃是淮阳军下邳人氏,北岳恒山宗师胡百元的高足,只因生平最讲义气,爱打抱不平,更兼快人快语似风一般,故世人皆唤他做圣凌风。曾有诗单道“圣凌风”这三个字的好处:
重义如山称圣贤,只拜关公不拜仙。
跃马逐鹿何人阻,重生凌风问苍天。
昔日梁山鼎盛之际,呼保义招揽天下英雄,闻病尉迟孙立言胡百元门下有两个弟子,故书请路新宇二人上山聚义。新宇本欲往投,胡百元阻之。时新宇有一师兄,姓庄名浩,劝道:“师弟本领虽强,如今梁山兴旺,似你我这般本事的,想亦不少。若此时去投,彼处亦必以我们为趋炎附势之徒,未肯重用也。”新宇闻言,遂暂缓投奔梁山之念,只借游历之机,潜地相会而已。然则英雄相惜,如此往来数载,路新宇非止与宋公明情投意合,更与众头领义气相投。只是师命难违,故未敢留山听用,宋江亦不肯相迫。此后徐虎林出世,导龙冈一战而斩秦明,夺泊抢关,威震天下。官军乘势进剿,陈希真濮州逐林冲,云天彪嘉祥破呼延灼,梁山大势就衰。
路新宇闻知,谓庄浩道:“是此时也。所谓‘岁寒,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’,此番誓要助宋公明兄长扫平云陈,为阵亡众头领了却血仇,也教天下人知我手段。”遂整点盔甲,并取军器,便欲去救梁山。不想早为胡百元算得,几番拦阻,终未成行。而后梁山覆灭,宋江就擒,范天喜诈死脱身,来恒山报信。新宇闻知,不胜悲惶,乃带剑泣拜于胡百元座前,叩出血道:“吾师以性命前程为重,小徒素已知晓。然宋公明至孝、至忠、至义、至诚,小徒早已深深折服,甘为驱驰,只因未能尽孝吾师,故不能轻身随侍。更兼梁山上众头领,个个凛凛烈烈,义气深重,与我彼此敬爱。今若坐视,于宋公明是为不忠,为众头领是为不义,且即为不忠不义之人,辱没师门名声,枉顾吾师教诲,亦为不孝也。量小徒一命而已,其值几何?不孝、不忠、不义之人,纵自刎于此,亦不为也!”百元闻之,老泪纵横,只一言不,默然摆手而已,不复拦阻。
以此路新宇方得脱身,便集结梁山旧部,同往救人,更有范天喜预挖地道。然毕竟势力天壤,此番救人尽成虚话,更枉送了范天喜性命。且说路新宇得出法场,端的是前有强敌,后有追兵,却喜事前已差人掘成暗道。正欲往彼处逃生时,早有一人拦在马前,顺手将那马一带,却将路新宇连人带马拖入斜刺里了。
此人施展手段之际,饶是那路新宇武艺高强,亦只觉眼前一花而已。新宇看那人时,正是旧日朋友吴角,道号元魁的便是。新宇见是此人,不觉悲喜参半:喜的是此人乃茅山练气士,道法高明,更兼智谋过人;悲的是此公若早来一时三刻,必能救得宋江。吴元魁道:“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,你那暗道已是去不得了。”言讫,便将新宇连人带马遁出。
方遁出东门,吴元魁便收符法,上马与路新宇并行。新宇忙问缘故,元魁道:“你与宋公明相交数载,怎不知那陈道子与女诸葛的利害?那刘慧娘便在黑夜,尚能明辨锱铢,你的行藏,断断瞒这妇人不过。适才若去那地道,定吃拿住了。更有那陈道子与他师父张真人,亦不是好欺的。”新宇闻言猛省,复问元魁道:“老魁往日亦常说宋公明有仁有义,今番如何见死不救?”元魁闻言暗道:“宋公明虽含恨屈亡,天理循环,自有人寻那陈希真了却这段因果。且他正果已成,更不必呕心沥血,再为赵宋江山出力。然此话原不可泄露与他,却难免受他些责难了。”遂谓新宇道:“我与张真人旧有约定,不涉梁山之事,且宋公明气数已终,救也无益。你此去好生行事,他日报得大仇,切要以社稷百姓为重,方不负宋公明平生夙愿也。”
说犹未了,只听遥空中有人呼道:“老魁何在?”其声如霹雳,直震得路新宇两耳嗡嗡,眼前黑。新宇立住马再看那老魁时,已是不见了,不觉心中暗骂道:“可叹这些道士,苦心修炼数十载,便终成正果时,不肯申明大义,不愿惩恶扬善,修得那长生不老,更于世人何益?”回想元魁前言,却惮刘慧娘机谋,未敢前往石碣村,先一路向东,再而南下。昼行夜息的行了四五日,赶到淮阳军下邳县,只待风声过后,便往石碣村搬取一众侄男女。
却说这下邳县内,有一仁义庄,乃是淮阳军境内有名豪富之家。庄上有庄主二人,大庄主姓田,双名雅珠,承祖上家业,待人有礼,宽仁慷慨,乐善好施,气概不亚于男子,常以孔孟之理教人,县内皆称其为小孔孟。二庄主姓季,双名晓宇,乃是二庄主结拜姐妹,性格刚烈,最爱结交天下好汉,义气深重,乡人但有难处,只到庄上来时,必尽全力,故县中都唤她作赛孟尝。
路新宇寻思道:“素闻仁义庄二位庄主慷慨好义,不妨在此处借住一晚,亦借些盘缠在身,先回恒山暂避。待官府追捕略松些,便往石碣村寻侄儿们不迟。”想到此处,新宇便纵马在庄前叫门,且把眼去看那仁义庄时,但见:
青砖绿瓦,朱门红墙。僮仆济楚,个个喜迎宾客;食客轩昂,均为振臂豪杰。急人所须,主人家慷慨高洁;救人所急,却不分高低贵贱。江湖闻名,万姓传口,大恩难报,肝胆相照。恰似百川汇东海,犹如千峰拜泰山。那有害民剥皮户,却是富贵仁义人。
无多时,一庄客探出头道:“你是甚人?”路新宇拱手道:“敢问贵处庄主在否?”这庄客见路新宇蓬头垢面,衣衫褴褛,十分鄙夷,就道:“那里来的叫化,快走快走。”新宇怒道:“你这鸟庄客好生无礼,何曾听闻仁义庄有驱好汉的?与我通报!”庄客不肯,回头进庄去了。新宇大怒,暗道:“不如此怎生见得庄主?”便上坐骑,拔刀在手,就庄前叫骂道:“仁义庄上的听着,青天白日,赖人钱财,若不好好还我银两,看老爷烧了你这鸟庄!”
无何,只看庄内大门洞开,两列庄客各执刀枪,中间捧出一人来,喝道:“何事在此吵闹?”路新宇抬眼望去,但见一女子:
眼如丹凤,眉似柳叶,面若桃花,齿犹编贝。蕞尔朱唇,娇柔柳腰。乌云叠鬓,杏脸玉肌。娇娆身材,真似海棠醉日;轻盈体态,宛如出水芙蓉。分明是月里姮娥离蟾宫,九天织女下凡尘。
新宇见了暗道:“不想我这下邳县内竟有如此佳人。”听方才探头那庄客道:“尹主管,这叫化来庄前生事。”新宇便道:“尹主管容禀,实是在下有要事求见二位庄主,却被这厮拦阻,故出此下策,叨扰之处,多望海涵。”只听这尹主管道:“壮士不必动怒,大庄主已往邻县省亲,不在庄中,故此人力匮乏。这厮新到庄中听用,不知规矩,还望休怪。壮士可先在庄上沐浴更衣,待我与二庄主通报。”新宇暗道:“却喜这尹主管是通理之人。”遂彼此通礼,报了个假名字,随庄客引了去。
未几,路新宇沐浴更衣已罢,随尹主管至前厅,后堂中转出一个人来。尹主管道:“这便是季庄主。”路新宇望去,这季晓宇怎生模样?却是:
齐肩乌黑短,杏眼一字横眉,两湾秋水藏明星,一抹娇红透英气。穿着一身湛蓝云肩袍,腰系玉绦环,银线皂色靴,更是横剑一把,高歌慨慷,义气逼人。本事不让强健汉,那知竟是女儿身。
又有诗单赞这季晓宇的好处:
不带妆佩素女郎,交际从来正堂堂。
千金一掷如挥土,淮阳军内济泽忙。
英雄何较出身短,恩德同待名常扬。
侠肝义胆季晓宇,到处人称赛孟尝。
季晓宇看那路新宇时,端的是个好男子,如何见得?有诗为证:
净面皓齿片唇红,墨眉冽目双眸棕。
天生泪痣眼边住,览尽世间人不公。
一身武艺姜公胆,那惧雷霆与兵戎。
淮阳军中路新宇,疾恶人称圣凌风。
二庄主见路新宇身长七尺五六,相貌堂堂,有弱冠之龄,拱手行礼道:“庄中愚夫不知礼数,怠慢之处,还望义士见谅。敢问足下那里人氏?”路新宇连忙还礼道:“小可原是东京人氏,近日到此地来做些营生,却因于路染病担阁,消折了本钱,流落在此。听闻贵庄平素急他人所难,故求贵处贷些盘缠。”季晓宇道:“吾曾得人指点,稍省得相面,观义士面相,非常人也,决非寻常商贾可比。”言讫,就请路新宇上座。新宇再三推让,只坐了客席。
少顷,数个庄客奉上酒肉,二人饮过七八杯,又听季晓宇道:“足下既自东京来,必知那梁山好汉被俘进京一事。”路新宇暗惊道:“莫不是露了马脚?”遂随口应道:“岂会不知。”季晓宇长叹一声道:“素闻梁山好汉替天行道,忠义双全,个个英雄豪杰,不想尽为张叔夜所灭。这一两日又闻说有个劫法场的好汉,亦被张榜捉拿。当今天下,杀人放火者多,心存仁义之人少。此人义气深重,我若寻得他,定设法相护。”新宇又寻思道:“莫不是欲诈我言语?”便应道:“二庄主必是醉了,却如此说笑,若被他人听去,却要惹祸上身了。”季晓宇忽得拍案道:“我季晓宇若有半句虚言,教我死于乱箭之下!”新宇大惊,猛然思得一计,乃佯笑道:“非是小可夸口,我已探得此人踪迹,正要报官请赏。”季晓宇闻言大怒,掷杯于地,喝道:“吾姊妹二人素以仁义为本,汝既信我,吐露言语,杀汝不仁,留汝不义!”遂谓尹主管道:“送客!”尹主管闻言,亦不知怎生是好。
却见路新宇起身下拜道:“常闻二庄主为人,今日方信坊间之言。那劫法场之人却是‘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’。”季晓宇惊道:“莫不是足下?”新宇道:“确是小可。只因尚负宋公明重托,故适才未敢吐露实情,还望庄主休怪。”季晓宇闻言大喜,忙起身来再扶入座。谈及东京劫法场之事,二人又吃了数杯,季晓宇啧啧称奇。又听路新宇说道:“我自幼在师门习武,后闻梁山大名,便有上山之意。怎奈师父不允,只是常往山上与众家兄长小聚,后多有书信来往。我那师父胡百元,却是与卢俊义、林冲二位哥哥的师父铁臂膀周侗同出一门。闻官军征剿梁山,我与山上书信不通,当时便要下山前去助力,却遭师父阻拦。直至听闻梁山被破,众兄长被押往东京,方得下山搭救。只可惜势单力薄,倒受公明哥哥嘱托,誓要去寻回侄儿们,再回恒山。”
季晓宇大喜道:“好汉如若不弃,寻得之后,尽可带至此处,由我姊妹二人照看,必管教衣食无缺。”路新宇起身再拜道:“二庄主好意,小可心领,本是朝廷缉捕之人,怎敢多扰,连累庄上?但蒙二庄主借与盘缠足矣。”季晓宇再三挽留不住,权令庄客撤去酒席,引路新宇往客房暂住,暗书与田雅珠,只待她归来,别做商议。
有道是:忠良怎共奸邪住,时动溃必受殃。那新到庄客之中,有个名唤李二的,只因在外奉酒,席中言语便吃他听了去。比及撤去筵席,李二私谓季晓宇言:“如今朝廷出一万贯赏钱捉拿此贼,二庄主不将他解送官府,反留在庄中,如若事,必为所累。”只见季晓宇闻言,两眼圆睁,呵斥道:“你这不成器的小厮,省得甚么!吾岂是贪生负义之人?莫不是要教我为江湖上的好汉们所耻笑,葬身于乱箭之下么!”就将李二斥退。
这李二忍气吞声,自寻思道:“这二庄主好不晓事,私匿贼寇,倘若事,定然全庄不免。她既不肯,我便自去告,彼时不仅落得那一万贯赏钱,这仁义庄与那尹主管亦定归我所有,真个财色双收!”想到此处,李二一鬼迷心窍罢,便顾左右无人,离庄往县衙去了。正是:
祸由萧墙起,恶从心里生。
却也是天罡星合当相会,要使仁义庄生出这场是非来。不是李二这一去,有分教:
仗义救人,不防时逢乖舛;怀诈谋主,怎知命在顷刻。
直使:
尽扫人间不平事,再举梁山大义旗。
究竟季晓宇与路新宇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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