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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零年年末,嚼子和家里彻底断绝了一切来往。
九一年年初,嚼子在整个冬天里就只是拼命写曲子,有时候他从煤气站回来,看我们仨都在,就都顾不上歇会儿,洗把脸便嚷嚷着赶紧排练。
我们谁也没说什么,好多时候,哥们儿之间并不是闺蜜那般是互相倾诉的对象,弟兄不谈情仇,只要走窄了的时候彼此搭一把手,喊着号子继续前行就足够了。
那年月里,我们就是这么手拉手朝前走的,我们走得不顾一切,也从不回头。
……
九零年,一眨眼就飞走了,这一年,值得高兴与伤感的事儿很多,然后,时间到了一九九一年,我原以为也许可以踏实下来的日子,却过得并不消停,因为不知道从何时起就开始谣言四起的拆迁消息,终于在这一年被落实了。
消息是从川儿那里来的。某天,从家拿东西回来的他,带着父母告诉他的,关于右安门外地区危房改造与拆迁通知的信息,迈进了东四老宅的院儿门。
“回来啦,洗手,吃饭。”嚼子瞧见川儿进门,指了指刚做好的饭菜。
“不急呢,那什么,嚼子我跟你说个事儿。”走过来,脱下外套挂在大衣架儿上,川儿有点疲惫的一屁股坐在椅子里。
“什么事儿啊这么严肃。”我看着他那有些沉重的表情,心里咯噔了一下子,“你再吓着我们……”
“嗐,其实也没什么。”抹了把脸,川儿叹气,接着总算开口了,“咱家那片儿,要拆迁了。从一巷开始,到二巷,到三巷我们家那儿,估计等不了俩月,就到四巷了,嚼子你看……”
“……哦,那还挺快的。”刚才还眉飞色舞的家伙,声音突然低下来了,紧接着不仅仅是声音,连整个状态都沉了下去。
我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。
嚼子他们家要拆迁了。
那个把他踢出来的家就要在人去屋空之后,被大铲车夷为平地了。
那棵据说让嚼子绕着跑的,遮天蔽日的老石榴树,想是也就要被砍掉了吧,城市前进的脚步,岂是一片东倒西歪的破瓦房,一棵老态龙钟的石榴树,能够阻挡得了的?
“那什么……那,甭说别的,川儿,你们家什么时候搬,就招呼一声,甭找搬家公司。”努力说着缓和气氛的话,我拿起筷子,却有些没心思去夹菜。
“怎么着?川儿要搬家了?”林强从厨房走出来,把手里那盘菜放在桌子上,“用帮忙不?”
“啊,那肯定得麻烦你们呐。”川儿笑了笑,眼睛却没离开嚼子的脸。
“嗐,你瞅你这客气劲儿的,忒假了啊,你都使唤我这么些年了还有什么磨不开的。”嚼子突然抬高音量来了一句打趣的话,随后,抓起筷子往自己碗里夹了一根鸡大腿,“你们聊着,我可先吃了啊,这过不了几天就得给地主家扛活去,我得先补补身子。”
我无法不去猜测,他看似没心没肺的表现之下,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情,那心情又会是怎样的感伤。
建安里,并非我从小玩儿到大的地方,但他属于我最要好的哥们儿,我可以想象,就在建安里要变成一片瓦砾和断壁残垣之前,只跟我打了个招呼,都没敢告诉川儿的嚼子,回到右安门,回到建安里,躲在不知哪个角落看着那个即将在地图上消失掉的存在,独自沉默着的时候,心里有多么把抓揉肠。
嚼子,是个任性的人,就像我说过的,他论年龄,比我们都大,可是内心却单纯而且幼稚。我明白这一点,我能想到,对他来说,世界的组成部分,只是一个伴儿,两个弟兄,和那座高高悬在我们梦想之巅的“桥”。
那座桥在云端,在心头。我估摸着,就算有朝一日我们都步入中年,甚至是都老了的时候,也不会轻易抛舍掉当初的信念,不会转眼遗忘掉当初的艰难,不会随手丢弃掉虽然从未说出口,却可以铭刻在心一辈子的,那些无声的诺言。
我们不会分开的,就算分开了,也终有一日会回来,没了彼此,我们怎么活啊。
其实事到如今,回顾往日岁月中点滴体验时我常会笑话自己居然那么坚定的,铁了心的认为我们四个分不开,可在那时,我就是那么想的,千真万确。
不过话说回来,谈到弟兄二字,我不得不有所质疑,事实证明川儿和嚼子可不只是弟兄,从他们之间的称呼就可见一斑了。嚼子是唯一一个管川儿叫“川川”的人,叫得足够甜,也足够酸。川儿偶尔会叫嚼子“建军”,酸甜比例适度,却也相当让旁观者的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儿。而至于“建军”二字,我是死也喊不出来的,我还是宁可就那么一直叫他的外号。
林强始终管嚼子叫“哥”,我觉得他够仗义。对于他的称呼,好像也就是从觉得他仗义开始变成了相对亲近一些的“强子”了,但林强叫我的那个小名儿也好,外号也罢,却远在我叫他“强子”之后,那之前,他都叫我的大名,或者干脆用“哎”、“那什么”这样的发语词来代替。
再说到嚼子和川儿,其实他们俩的动向我是早有揣测,可我没跟林强说过什么,起根儿上,我还是怕他接受不了。
其实我也想过是不是应该和嚼子好好谈谈这件事,可我总是犹豫,我一边犹豫一边拿他们俩开玩笑的时间大概持续了半年多,就在我终于不堪忍受自己的“面”,想着该不该趁年前找个机会跟嚼子聊聊的时候,这俩人给我彻彻底底的玩儿了一回失踪。
那是一次还算挺成功的演出之后,我就记得我们四个扎堆儿喝了个痛快,然后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两个人就消失了,等我从天旋地转的醉意之中清醒过来,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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