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天文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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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静秋心里觉得很温暖，他一定是喜欢她的，不然他为什么怕她误会？但她不敢再往下问，感觉好像已经走到了一个危险的漩涡附近，再问，就要一头栽进去了。

  他也没再提这个话题，开始问她的qíng况，她很坦率地讲了自己家的事，觉得对他没什么要隐瞒的，也许早点让他知道，还可以考验他一下。她就把父母怎么挨批斗，父亲怎么被赶回乡下去，哥哥怎么招不回来都讲给他听了。

  他默默地听着，没怎么cha嘴，只在她每次快停下的时候，又提点问题，好让她继续讲下去。

  静秋说：&1dquo;我记得文革刚开始的时候，我妈妈还没被揪出来。那时候，一到晚上，我就跟小伙伴们一起，跑到妈妈学校的会议室去看热闹，那里经常开批斗会。我们都把批斗会当件好玩的事，总是学那个工宣队队长的福建普通话，因为他总是把&1squo;某某’说成&1squo;秒秒’。

  &1dquo;那时挨批斗的是一个姓朱的老师，听说是跟《红岩》中的许云峰、江姐、成岗等人共过事的，后来被捕，就变节自，保全了一条xing命。虽然她自己一直辩解说她只是&1squo;变节’，就是脱离了共产党，但没有&1squo;叛变’，也就是没出卖同志，但文革一开始就被揪出来了，当叛徒来斗争。

  &1dquo;她那时是白天劳动，晚上挨批。白天的时候，她在外面劳动，我们那帮小孩就经常围着她，学那个工宣队队长的话：朱佳静，又名朱芳道，系秒秒省秒秒市人，于秒秒年秒秒月在秒秒集中营叛变革命。

  &1dquo;她总是泰然自若，昂着头，不理睬我们这些小孩子。挨批斗的时候，她也是昂着头，不肯低下，经常冷冷地说：&1squo;你们不讲道理，我懒得跟你们说。’

  &1dquo;但是有一天，我又跟那群小孩到会议室去看热闹，却看见是我妈妈坐在圈子中间，低着头，在接受批判。小伙伴都开始笑我，学我妈妈的样子，我吓得跑回家去，躲在家里哭。后来我妈妈回来了，没提那件事，因为她不知道我看见了。

  &1dquo;一直到了公开批判她的那一天，她知道瞒不过我们了，中午的时候就给了我一点钱，叫我把妹妹带到河对岸的市里去玩，不到下午吃饭的时候，不要回来。我跟妹妹两人一直呆到下午五点才回来。一进校门，就看见铺天盖地的标语，都是打倒我妈妈的，她的名字被倒过来挂在那里，还打上了红叉，说她是历史反革命----

  &1dquo;回到家里，我看见妈妈的眼哭红了，她的一边脸有点肿，嘴唇也肿了，她的头被剃得乱七八糟，她正在对着镜子自己剪整齐。她是个很骄傲的人，自尊心很qiang，受到这种公开批斗，简直无法忍受。她搂着我们哭，说如果不是为了三个孩子，她就活不下去了----”

  第16节：山楂树之恋（15）

  他轻声说：&1dquo;你妈妈是个伟大的母亲，她为了孩子，可以忍受一切---痛苦和羞rǔ。你不要太难过，很多人都经历过这样的厄运，但是只要熬出来了，就会像你说的那个朱老师一样，昂做人，不再为这些痛苦了---”

  静秋觉得他有点阶级阵线不清，那个姓朱的是叛徒，我的妈妈怎么能像她那样呢？她赶快解释说：&1dquo;我妈妈不是历史反革命，她后来就被&1squo;解放’出来了，她又可以教书了，是那些人搞错了，我外祖父曾经参加过共产党，后来搬去另一个地方，找不到组织了，就被当成自动脱党了。解放初期，把他抓起来关进监狱，还没等到事qíng弄清楚，他就病死在监狱里了。但那不是我妈妈的问题---”

  &1dquo;重要的是你自己要相信你的妈妈，即使她真是历史反革命，她仍然是个伟大的母亲。政治上的事，说不清楚----，你不要用政治的标准来衡量你的----亲人。”

  静秋说：&1dquo;你跟那个叛徒朱佳静的论调一模一样，她的儿女责问她那时为什么要自，说你不自的话，现在也跟江姐一样，是个人人歌颂的革命烈士了。别人能忍受敌人的拷打，为什么你忍受不了？

  她说：&1squo;我不怕拷打，也不怕死，但那时你爸爸也关在监狱里，我不变节，你们早就饿死了。我只是个一般党员，不认识任何别的党员，我没出卖任何人，我只保证再不参加党的活动了----。’

  她这话被她的儿女揭出来，革命群众画了很多漫画，都是她从狗dong里爬出来的丑恶面目---”

  他叹了口气：&1dquo;一边是儿女，一边是事业，她也是太难选择了。不过既然她没出卖别人，其实也不用----这么整她的----。党那时有政策，为了保存实力，是允许党员在被捕后变节的，可以登报声明脱党，只要不出卖同志就行。

  有很多党的领导人物，被捕后也变节自过，有的还出卖自己的下级，换来自己的自由。共产党对他们都是很宽容的，因为本来就是他们的党----牺牲几个下属，保全党的领导人，对他们来说还是值得的。”

  他说出几个响当当的名字，说他们都被捕过，都是自叛变了才被放出来的，等于是踩着下级的尸骨走出敌人监狱的。他说：&1dquo;所以我瞧不起这些人。要革命，就像那些牺牲了的烈士一样，不是为了谋私利，连命都舍得献上。如果只是为了掌权，就不要挂着个革命的牌子，打击别的人。”

  静秋听得目瞪口呆，不由自主地说：&1dquo;你---好反动啊。”

  他笑着望她：&1dquo;你要去揭我？其实这些事在上面的圈子里，是公开的秘密，就连下面的人也知道一些。不过你很天真纯洁，只知道仰望那些领袖人物，以为他们是神。其实他们还不是人？是人就有私心，就有权yù，闹来闹去，都是为了掌权，只有下面的人吃亏。”

  她担心地说：&1dquo;我不会去揭你，但你这样乱说，不怕别人揭你？”

  &1dquo;哪个别人？我对谁都不会说的，只对你说说。”他开玩笑说，&1dquo;你如果要揭我，我也认了，死在你手里，心甘qíng愿。只求你在我死后，在我坟上cha一束山楂花，立个墓碑，上书：这里埋葬着我爱过的人。”

  她扬起手，做个要打他的样子，威胁说：&1dquo;你再乱说，我不理你了。”

  他把头伸给她，等她来打，见她不敢碰他，才缩回去，说：&1dquo;我妈妈可能比你妈妈还惨。她年轻的时候，可以说是很进步很革命的，她亲自带领护厂队到处去搜她那资本家父亲暗藏的财产，亲眼看着别人拷问她的父亲，她不同qíng他，她觉得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革命。

  虽然她跟我父亲结了婚，但她一直很低调，只在市群艺馆当个小gan部。她嫁给我父亲那么多年，也一直跟她的资本家父亲划清界线，但她骨子里还是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，喜欢文学，喜欢1ang漫，喜欢一切美的东西。她看了很多书，很爱诗歌，自己也经常写一点，但她不拿去表，因为她知道她写的东西，只能算得上小资产阶级的东西----

  &1squo;文革’当中，我父亲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，遭到批斗，被隔离了，我们被赶出军区大院，我妈妈也被揪了出来，说她是资本家的小姐，腐蚀拉拢革命gan部，用极其卑劣的手段，引诱我父亲，把革命gan部拉下了水。那时候，整个群艺馆贴满了各种低级下流的大字报和漫画，把我妈妈描绘成一个肮脏无耻的女人。

  她像你妈妈一样，是个高傲自尊的女人，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泼过污水，所以没法忍受。她跟那些人吵，替自己辩护，但越辩护越糟糕，那些人用各种方法羞rǔ她，bī她jiao代所谓勾引我父亲的细节，连婚之夜的一点一滴都要她jiao代出来，还借批斗的机会，在她身上乱摸，她就痛骂他们，而他们就打她，骂她，说她挨批的时候还不忘勾引男人。那时她每天回来，都要洗很长时间的澡，因为她觉得自己被玷污了。他们打了她很多，一直到她被打得站不起来了，他们才让她回家养伤。

  第17节：山楂树之恋（16）

  那时，我父亲在省里被批斗，省报市报上都印满了批判揭他的东西，后来就越来越往低级下流方面滑，很多是关于他生活腐化堕落的，说他引诱jian污了身边很多女护士、女秘书、女办事员。我们把这些都藏着，不让我母亲看见，但她仍然看见了，因为实在太多，藏不胜藏。她的身体承受了外界的打击，她还坚持活着，但这个来自她丈夫的背叛把她打垮了，她用一条长长的白围巾结束了她的生命。

  她的遗书只有几句话：质本洁，命不洁，生不逢时，死而后憾。”

  静秋小声问：&1dquo;那你父亲真的----有那些事吗？”

  &1dquo;我也不知道。我觉得我父亲是很爱我母亲的，虽然他不知道怎样爱她才是她喜欢的方式，但他还是爱她的----。我母亲走了这些年，父亲也早就官复原职，有很多人为他张罗续弦，但他一直没有---再娶。

  我父亲总是感叹，说毛泽东的那句话有道理：&1squo;胜利往往来自于再坚持一下之后’。有时候，好像已经走到了绝境，以为再也没有希望了，但是如果再坚持一下，再坚持一下，往往就看到了胜利的曙光。”

  静秋没想到他有比她更惨痛的经历，很想安慰他，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，只说：&1dquo;你这些年过得---也很难----。”

  他没再谈父母的事，两个默默走了一会儿，他突然问：&1dquo;我---可不可以跟你到k市去？”

  她吓了一跳：&1dquo;你跟我到k市去gan什么？如果我妈妈看见，或者老师同学看见，还以为----”

  &1dquo;以为什么？”

  &1dquo;以为-----以为---反正---反正影响不好----”

  他笑起来：&1dquo;看把你吓得，话都说不清了。你放心，你叫我不跟你去，我就不会跟你去的。你说的话，就是最高指示，我肯定照办的。”他小心地问，&1dquo;那我可不可以在县城等你回来呢？县城没人认识我们---，你要是怕的话，我可以只远远地跟着你。你回来的时候，不是还要走这么远的路吗？你一个人走----我怎么能放心呢？”

  她看他这么乖，说不准跟她去k市就不敢跟她去，她一感动，胆子就大起来：&1dquo;如果不耽搁你工作的话，你---就在县城等我吧。我坐明天下午四点的车，五点到县城----”

  &1dquo;我在车站等你。”

  又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，静秋说：&1dquo;你讲故事我听吧，你看过那么多书，肚子里肯定有不少故事，讲一个给我听吧。”

  他就讲了几个故事，每讲完一个，静秋就问：&1dquo;还有呢？还有呢？”他就又讲一个。最后，他讲了一个没题目的故事，大意是说有一个青年，为了挽救他父亲的事业和前程，答应娶他父亲上司的女儿为妻，但他心里是不愿意的，这事qíng就一直拖着。后来他遇到了一个他自己喜欢的姑娘，他想娶那个姑娘为妻，但那个姑娘知道了他跟另一个姑娘有过婚约，就不信任他，躲了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