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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父亲便是曾大人之前所说昔日颇有交情的同僚:瑾州州长史潘惟山,临行之前曾大人已将书信提前寄往,还让卓思衡暂时先别拜谒以免惹来闲话,潘州史长子正在安化郡工曹任司事,他会替卓思衡安排打点。故而在江南府时,卓思衡先送去行礼也是因已知道会有人接应。
“那便还请潘司事代我谢过伯父。”
潘广凌忽然停住脚步,泠然冷眼盯着卓思衡说道:“家父也是受曾大人所托,卓大人不如直接自己去谢曾大人,也少了这些弯绕。”
他语气里多有鄙薄不屑,卓思衡心中叹息,只道若不是我刚才顺着那位风雅刺史说话,哪来咱们能光明正大谈一谈的机会,我自己初来乍到不好单独邀约本地官吏,也只能如此,然而到了旁人眼中就显得趋炎附势。自己在帝京中枢人精堆里待得太久,已经不会直来直去说话与愣头青沟通,地方不比自己来处,以后还要多注意才对。
不过,卓思衡觉得潘广凌和本地官员那一派祥和的气象格格不入,也是一种难得。
所以他也并不生气,只平静答道:“我已写信给曾大人报过平安,也谢过安排,多谢潘司事提醒。”
潘广凌带刺的话好像都扎进一池无波的水潭里,更是气不打一处来,索性别过脸去,自己快步走在前面,再不去理卓思衡。
年轻真好啊……卓思衡看着他的背影感叹。
转念一想,自己和他同岁,其实也不老啊?然而再想想一样是同岁的曾大人与何刺史,他也就恍然大悟了。
皇帝啊皇帝,你让多少人的青春都蹉跎了啊……
一时无话行至快要登顶之处,忽见一乡人打扮的樵夫下山,他似乎认识潘广凌,见到便行个礼,用土话方言很亲切的打招呼。
潘广凌同本地人说话也用极熟练的乡土话,地道纯正,二人问候之余说起农事,将卓思衡晾在一旁好久,因是常服,农人也没将他看成官吏,只与潘广凌聊得热络,卓思衡摸摸草叶,拽拽爬藤,闻闻小花,倒也自得其乐。潘广凌自然将这一切看在眼中,他心道要是从前那些官员早气得三庭五眼怒纹丛生,然而他的这个新顶头上司好像有点不大正常,像个帝京来的闲散公子,没有半点自己是主事主政官吏的使命感和危机感。
看了就让人生气。
待到谈完,他又与卓思衡一道登山,及至山顶,卓思衡眺看云岭洽连翠色碧海,何止一句神清气爽可以形容。
就连潘广凌也舒缓了一路至此的烦闷,深吸一口气,再轻轻吐出。
卓思衡觉得是时候而已是地点和眼前这位愤怒青年好好谈谈了。
“潘司事觉得那座古岩亭如何?”
潘广凌顿时警觉,盯着卓思衡半晌说道:“当初何大人花了半年时间才修筑好此亭,怎么会不好呢?”
卓思衡假装听不懂话里的阴阳怪气,低头一笑道:“确实,此地常有山雨疾风,又潮闷易腐建木,可那亭子的立柱刷了足足十几层厚漆,又再以清漆油封,几年来都不见斑驳,可见是没有半点偷工减料。”
潘广凌自己是工曹的官吏,最清楚营造之事,那古岩亭也是他与工匠得令后同画草图,亲自监工,自然用料扎实绝无偷省。然而听卓思衡只看过那亭子几眼就知晓其用心之处,他实在意外。
但他仍是控制不住这张嘴,哂笑一声道:“即便有些偷工,有了何大人的亲笔题额和立碑作传,那亭子也必然只会是好得不行。”
谁料,卓思衡却摇摇头:“此言差矣,那个亭子我看却是烂透了。”
潘广凌先是愣住,一股邪火蹿至心头,这两天的愤懑一股脑涌出喉咙来,声音不自觉高了八度道:“大人又未亲眼见到亭子修造,怎知不好?此亭以山岩作基,深埋土重压方,除非山崩地裂决然不会倒塌,上顶叠瓦乃是安化郡本地黏土烧制,落雨如罄坚不生草,我亲自督工怎会不晓?哦,我懂了,难不成又是京中哪位大人提点让你知晓各种奥妙,不用亲眼瞧见也神通广大能知千里之外一亭之工事?”
说完他就后悔了。
父亲总是叮嘱他性格不要急躁,不要意气用事,即便不去圆滑逢迎,也至少要做到不卑不亢,可他实在气不过此新任通判一连串的行径:明明海路更近,他却对自己要赴任之地的情况不闻不问,一意孤行去走山路,害得众人都为他苦等耽搁;待到至此,又和刺史长史等人诗词相和,不求实干,只谈风月,全无能耐本事,倒是阿谀之词张口就来!
然而此话一出,哪怕这位卓大人脾气再好,也是要生气的。
自己恐怕又要得罪人了。
想必父亲得知,定然对自己失望透顶。
果然,卓思衡冷肃下眉目静静看过来,潘广凌心下一惊,只觉这位自己的新上司一直以来都是笑吟吟的温和面目恬淡做派,为何一板起脸来看人却有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摄人?然而他心觉自己所言也未有错,大不了被痛骂一顿,反正同这些成日里风花雪月的官吏他也是受够了。
卓思衡看着潘广凌一副引颈就戮的慷慨模样,心中好笑,面上却依然严肃,字句顿挫道:“再好的钢口也需用在刀刃之上才能算作得用有当。那座亭子确实坚固,然而所修位置却太靠近山顶,离盘山道路太远,只有赏玩景致存意攀登之人才能用上。寻常山中出入往来多是乡民商旅,我们一道走来,未见一处休憩之所,可见他们所走的盘山道路却并无此等台亭,若真正常用此路来往的民商行人遇见日晒雨淋,只能岩壁之下苦等。所以我说,此亭好则好矣,用处却还不如山道一侧简陋草篷。”
潘广凌此时张着嘴,像刚被抓到岸上的活鱼。卓思衡看着他,也不等他回过神,继续说道:“你方才同乡亲谈话,他不也是说前日上山采土药给牲口治病遇到豪雨,多亏在亭子下躲雨才避过一阵?但他也只是偶然才会攀山至此,用上此亭也是第一次。这种无用之物即便修得再美轮美奂经久得用,也依然是毫无用处之物。”
“你……你不是不懂安化郡的土语吗?怎么能听得懂我和乡民在说什么?”潘广凌脑子里一片空白,已是想到什么就不自觉说出什么,措辞的思考空余都没有了。
谁知卓思衡终于露出笑容来,也说不清是狡黠还是笃定,只是笑得却仿佛像一只得道多年的老狐狸,没有胡须却好像在捋着胡须般讲话:
“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会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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