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天文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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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（第1页）

1、

我曾经问过裴建军，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天长地久，他说，有啊，怎么能没有呢，然后，他就攥住了我的手。

那是在“桥”的“碰头会”上发生的事儿。

说是碰头会，其实就是几个人聚在一起，胡吃海塞。我不算在吃喝上很生猛的那一类，然而每次见着嚼子和九儿生猛的劲头儿，不自觉间，也会比平时更生猛起来。

那天，嚼子喝高了，其实我也喝高了，只不过我还清醒，他已经进入了云里雾里的玄妙境界。我觉不出他身上有多浓的酒气，直到这混球腻歪在我身上，似有似无很故意的用他那张又长出胡渣来的猫嘴亲我的时候，我才觉得他嘴里的味道浓得够劲儿。

“你恶心吗？”我捏他的老脸。

“你嫌我恶心吗？”他用一双水汪汪的小眼睛看着我。

然后我就心里否认着，笑着，点了点头。

“口不对心，你又口不对心。”他戳我胸口，那双小眼睛眯得好像把握了什么天大的阴谋，“你明明就爱我爱得跟什么似的，还不承认，川川，说实话不会死人的，你就借酒劲儿承认一回你‘四十年如一日’的爱着我又能怎么着啊，就当做做公益事业了还不成嘛~~”

“公益事业？好，那回头我捐款给你，我有钱。”一如既往，被这流氓身上那股子流氓气逗得连恼火都没了情绪，我抬手去揉他软绵绵蓬松松的卷毛。

四十年，如一日。

经他那天提醒，我才想起来，认识他已经真的马上就要四十年了。

我们是传统意义上那种穿开裆裤的交情，我在说话还不利索的年纪里头一回碰见了说话已经很利索了的他，就跟建安里四巷九号院的大石榴树下。

他像个尸体一样在地上躺着，眨么着一双小眼睛看着天，我在阴差阳错中跑到他跟前，出现在他视线里。

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，现在让我去回忆，只剩了零碎而且虚幻的片段，我不是九儿，我没那么文艺，所以我无法具体描述那真的已经尘封的过往。我只知道在一九七二年的冬天，我鬼使神差在某个红色浪潮席卷到我家里，闹了个鸡飞狗跳的日子，格外偶然的遇见了那个叫裴建军的小屁孩儿。

他生于一九六八，比我大一岁，我那时怎么也不会想到，眼前这个看似尸体的家伙，会在长大后，跟我耳边叽叽咕咕笑着，说我的出生年“六九”，是个很“那啥”的数字，说我其实骨子里也许就是个很“那啥”的人。

他问过我知不知道六九是什么，想不想跟他尝试一次，他可以免费教我。

我踢了他一脚，然后说，六九是什么，我懂！六九就是公元一九六九年！你少恶心我！

我又假清高了。

他一定是这么想来着，因为他正眯着小眼睛乐，那张猫嘴挑起来，流露出反派人物的邪恶。

这就是嚼子，这就是裴建军，我跟他认识了多少年，他就坏了多少年，从三岁半，到如今。

他坏，他鬼，他聪明，他有一种可以一边玩儿到飞沙走石，一边儿学到名列前茅的特异功能。他是复旦的高材生，尽管没有毕业。这事儿说来，怪我，是我让他毕不了业的，我一直这么觉得，就算他不以为然。

这个人，始终在为了我做抉择。

他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儿，我也对他有过近乎于残忍的态度，然而到最后，他还是会在茫然着自己究竟改正了没有，苦苦追着我问我究竟原谅了没有时，继续因为我改变他自己的生活轨迹。

于是，这个男人，你让我说他什么好啊……

年过不惑，我上岁数了，九儿说他写了一点儿关于过去那么些年的回忆，嚼子也给我看过他写过的，关于我们的故事，我起初是想一笑了之的，然而却终于在笑过之后，发现自己真的感动起来了，真的冲动起来了。

这时候不写点儿什么，难不成等着后世子孙杜撰你的传奇？

我不喜欢让别人对我品头论足说三道四。

我宁可自己亲自动笔。

我跟裴建军的事儿，我跟我那些弟兄们的过往，不能交给别人任意评说。

四十年，一闪而过，站在不惑的门槛里头，往回看看，果然还是有好多东西记得太过清晰，想忘，都已然忘不了了。

七二年。

七二年我认识他，我第一次见着他那天，他穿着浅灰加墨绿格子的小棉袄，灰布裤子，黑条绒棉鞋。

他看着挺大个儿，其实瘦得很，只不过穿得足够多，整个人层层包裹得圆乎起来。嚼子总说我肯定忘了当初什么场景了，我自己也说我忘了我忘了，可仔细回忆时候，就会发现根本没忘，那些东西就藏在我脑子深处，不用动太大工夫，就能历历在目。

我就记得他在地上那么横着，横在石榴树下，透过冬日干燥的枝条缝隙往上看，他在看见我出现时一骨碌爬了起来，再往后的事儿，我就记不太清了。

家里来了专政分子，我爸就是被专政对象，我让那专政的场面吓得一路跑到了护城河边儿最靠外的那一排院子。

那时候我究竟是怎么想的？是想赶快逃离那恐怖的场面？还是想给自己谋一条生路？

似乎都不是，我还太小，怎么会想的了那么复杂的东西？好像我只是想尽可能远的离开那些嘈杂的声音，不再看到那些如狼似虎的表情。

然而，那些表情终归在我心里留下了刻印，就像九儿每次说起他父亲脖子后头挂牌子挨批斗留下的伤疤时，那从心坎儿往外泛着酸楚的眼神，每当我想起父亲被抓走，战战兢兢跟母亲和两个妹妹苦熬时日，心里都会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