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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到了冥府为数不多的好天气,大小鬼挤满忘川两岸,拎着画符的红灯笼踏青逛集市,远远瞧去便是一串红影缀了飘虚的灰。
忘川住民却不上岸,只在居住的大小水洞和桥边悬起条条红绳,虽也喜庆,却未免失之简朴,远远不及岸上的热闹。谢猗苏满心艳羡,却只能干瞪眼,泡在九泉水中看天:浩荡青冥如墨,一轮红日胜血。
猗苏照旧一身黑衣,发间的穗子却由杏黄换了正红。她立在三千桥边,又作如此打扮,来往鬼怪难免多看她几眼,却因她是忘川中人,大都瞥一眼后便匆匆离开--忘川中的皆是“恶鬼”,煞气惊人。
有个初来的小鬼竟不害怕,反而上前同谢猗苏搭话,怯怯地问她为何不上岸。
猗苏笑了笑:“体质原因,”顿了顿复问他,“帮我折枝花可好?”
眼下正是满树彼岸花盛开时节,半江忘川水都映着那灿烂的赤红,不复往日阴惨惨的模样。而猗苏这一笑,笑得灿烂而骄矜,竟颇有点人比花娇的意态。
小鬼呆了呆,弱弱点头,回转身才折了一枝向她递去,旁边就飘来阴恻恻的一句:“她是从忘川九魇出来的,你这小鬼倒不怕她的煞气?”
花枝在半空一颤,落入水中,顿时湮灭不见。
猗苏惋惜地叹了口气,抬眼瞪说话的人:“白无常!少说点会死啊!”
白衣的阴差回头瞧了眼逃得飞快的小鬼,一字抖三抖得捏着嗓子答:“忘川九魇集三界戾气,你带出的煞气足够叫阳魂烟灭。这是事实。”然后,他双手掩面,放声大笑:“哈哈哈哈哈哈!你这郁结又无话可说的表情实在是太好笑了哈哈哈!”他这么一笑,面具上的长舌便极其有节奏地一颤一颤,猗苏不忍直视,抿了嘴忍笑,默默扭头。
等他笑够了,猗苏板着脸道:“还不快把东西给我。”
白无常百转千回地“哦”了声,郑重地将一只半透明的小瓶子塞在她掌心。
谢猗苏依靠忘川中的戾气维生,却也易被这阴寒气息反噬,每一年祓禊将至,她必须将这一年积累在体内的戾气逼入这瓶中,方能在忘川中生活下去。
戾气缕缕殷红,沉入瓶底。猗苏将瓶子扔还给白无常,脆声笑说:“这是小的今年的戾气,大人收好。”说话间,她便对上了白无常面具后的一双眼。
猗苏并不知道这青白面具后是怎样一张脸,整个冥府也无一人知晓。可单看他的眼,应当不会丑陋到哪里去:很清明的眸色,好像浸在水里的棕褐琥珀,眼尾上挑,天然就适合含笑。
“谢猗苏。”白无常唤了声,猗苏顿时回过神。他总连名带姓地叫她,带了些低哑的调侃。这时猗苏应声去瞧白无常,他就势将一朵彼岸花插在她鬓边,颜色倒与头上的穗子相配。
黑衣红花,这是身对冥府恶鬼而言略显艳丽的妆扮,猗苏在水里照了照,却觉得很合适。她又不由想,纵观这冥府,也就只有眼前这白衣人能够也愿意这般靠近她。
念及此节,她就有了心肝颤动的错觉。可猗苏明白,自己不过是从忘川九魇中脱身的一抹破碎的魂魄,更接近怨灵,除了身形空无一物。连名字也是白无常猜测所得。这种陌生的悸动,她并没有产生的资格。
于是谢猗苏便低了头没说话。
半晌,白无常才开口:“明天,你又什么都不记得了。”
猗苏难得乖顺地点点头。
正因为魂魄不完整,猗苏无法转生,甚至无法长久地保留记忆,每年过了新年的祓禊,一切便从头开始。可她并不觉得遗憾或害怕,毕竟能存在于一次一年的生命里,已经比消失好上许多。
“没关系,我有这个帮我。”猗苏取出一卷玉简扬了扬,眼角弯弯,尽量做出炫耀的姿态。在这上头,记录了几十个“谢猗苏”的记忆。
白无常眯眼微笑:“只要你还记得要看这东西。”
“……”从她离开九魇的第二年,就一直是眼前这位告诉她有这么一卷玉简。猗苏扯了个谄媚的笑,半是撒娇半是揶揄地道:“不是有大人您嘛。”
“哦?你不怕我篡改上头的内容?”他凑得很近,声音低而婉转,琥珀颜色的眼睛里是要溢出来的戏谑。
又有不可琢磨的心绪涌上来,猗苏扶着鬓边的花朵向他横了一眼,干脆恶心到底:“我相信你呀。”
白无常一时没说话,这沉默意味深长。
猗苏本能地扯开话题:“今夜的烟火你和哪家姑娘去看?隔壁阿丹寂寞得很,你没人约就陪她走一遭如何?”
对方眼角明显抽了抽,下巴一抬:“就那个嚎了两百多年男人薄情的女鬼?我宁愿蹲你这也不和她一道!”
猗苏脸上的笑便淡了三分,静静地望向远处,整张脸在波光照映下竟有抹莹莹的冷淡。方才白无常话中的潜台词再清楚不过:和她相处自然亦非乐事。猗苏不是温吞圆滑的性子,立即将不乐意摆在台面上,硬邦邦地道:“我也就一说。倒是小的这儿容不下大人您这高贵之躯。”
白无常哈哈大笑,伸手来揉她发顶:“你还真生气了?”
猗苏哼了几声,口中表示不满,翻了几个白眼,却没躲开他的手掌:“我就是生气了,怎么着?我再怎么不济也是有尊严的,大人您要把我当笑话看还是到别处去为好……”原本猗苏也只是和他抬杠,话说出口竟有了十足的委屈。
白无常搁在她头顶的手便僵住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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