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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明过后的月余,便是立夏了。
“立夏三朝遍地锄,乡村五月多勤劳。立夏麦苗节节高,平田整地栽秧苗。”彼时,大京城外庄稼户里的农事是日渐繁忙了,布谷鸟的歌声在田野上萦绕,棉花、玉米一律拼命地生长,油菜地急不可耐地等待响起开镰的号令,精壮黝黑的汉子锄草、除虫,妇人们也忙着播种、施肥,好不热闹。
大京城中更是秀美得像一好诗。洛河风情不减,温柔地环绕着一衣带水的长街铺户,艄公的桨声里搅动着小桥流水、鹅鸭嬉戏的韵味;沿河两旁的沟渠堤岸上,水草拱出新土,小荷露出尖角,偶有阵阵的蛙鸣敲响五月鼓点;顺流而下,忽闻鸡鸣,但见旭日初升,斑斓的微光斜照着灰瓦粉壁,炊烟和晨曦在城中缭绕升腾,营造了一个梦幻般的仙境。
春夏之交,万物勃,人也本该是血脉贲张,神清气爽的,但对卿凤舞而言却不是如此这般。她回相府已近整月,可苟着的日子几乎是占去了大半的。
这个月来,齐卿二府变故颇多。卿凤舞虽不甚关心,奈何京城风大,话赶着话地传得飞也似的快——听闻齐牧归身染恶疾,不治而暴毙于南行途中,是才日以继夜将棺椁运回大京;长子齐城,承父遗愿,南下治水救荒,并在领受圣旨后歃血为誓,钦州之患一日不除,他便一日不返京中。为表嘉奖,老皇帝还恩准了卿九思即日南行,赶赴钦州陪同随夫,而府中那位齐老王妃年老体衰,罹遭丧痛,圣上为表体谅,免其舟车劳顿,特命府上的人好生服侍,顶好地照看起来。
是以,曾辉煌耀眼的齐王府就这样沉寂下来,城中都知道这里边住的不过只剩下一老、一傻、一疯。连开着裆的稚子们无事都敢去府邸外的老槐树下,扔二三个石子,或唱几支不知哪里学来的童谣。
这些苦痛,于去的人尽管去了,于留下的人才是切肤的感受,卿凤舞时常想,人们背负恶果,并非他们曾亲手种过因,而是生同檐、死同碑的家族宿命将荣辱都系成一股,人或曾不受庇荫,却无法逃脱为之赎罚。
正如齐知行的疯癫,就是他为齐家背负的罪与罚。反观自己,到头来无非是给长生阁做了件好嫁衣,助使“齐长风”为父翻案,至于她那位丞相父亲的死,他们从未放心上。是以,在相府的这些日子,卿凤舞鼓琴、舞剑、描丹青、弄墨宝,有得是消磨晨昏的法子,唯独不自怨自艾。因她告诉自己,这便是命了。
有此心境,日子倒也十分适意,且飞快。
眨眼,便是绿芜和景迟的婚期了。
卿凤舞从飘渺的思绪中回过神,这才觉自己手中的梳髭不知何时已搁浅在半空中,身前的绿芜临镜而坐,她如瀑的乌已挽成高髻,缀着珠翠华胜,别着钗簪流苏,美而不妖,艳而不俗。
听闻世间唯有冷暖自知,从无悲喜相通,感同身受。这话大抵是对的。眼下绿芜欢喜,竟也没觉卿凤舞的落寞。
这倒让卿凤舞多了些回神的空隙。她唇齿漫笑,仔细地打量着镜子里的绿芜——耳颊微红,面若桃花,两眼晶莹剔亮,而朱唇饱满含情,一顶巧致华美的嫁冠戴在头上,一席精制细裁的嫁衣披于身上,极其惊艳。
多好啊,爱意能包裹在这绝美的嫁衣里,而不是欺骗和利用之中。卿凤舞别过头,窗外是擦黑的天边,尚只泛着鱼肚白的微光。
绿芜这妮子整宿地坐起等,不到卯时便描眉画红,景迟想必也盼了个囫囵夜,只等天蒙亮些便要来迎亲了。卿凤舞心中这般合计着,愈生感慨,真好啊,又一个花好月圆夜。
又一个?卿凤舞黯然伤神,一时分不清自己何故失落。为那个也曾凤冠霞帔的自己?抑或那个红烛摇曳、灯火通明的夜晚?
是了,她为这相似的夜沉默。那样的夜晚将永不属于她,卿凤舞自知,她再不会有于出嫁的前夜里为自己流泪的老父亲,不会有似当初那般自由和纯粹的心境。
“小姐,小姐今日的话极少,”绿芜轻轻地拉了拉卿凤舞的衣袂,仰起如花的面靥:“小姐可是挂怀绿芜往后的日子吗?”
“………………”卿凤舞莞尔笑了笑,浅浅地点了点头,道:“我自是舍不得你。”
“那……那……”绿芜为难地蹙起眉关——十年情谊与一朝情深,往哪走才不会痛呢?她的脚步虽艰难,却也只能义无反顾地往前跑,因为这条路的尽头是她的景迟啊!
良久,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地咬住唇,轻缓地说道:“那……我常回来陪您说话解闷儿…”
“傻丫头,”卿凤舞笑着在绿芜脑瓜上点了一道:“都要嫁作人妇的大姑娘家了,怎地连我同你说笑也分不清呢!”
“啊?小姐又拿我逗乐子呢!”绿芜娇憨地抿嘴,像是从卿凤舞处得了个极大的恩惠,她满怀的欢喜都似要从眼角溢出来。可不会,她又顿感惆怅,撅着樱桃般的小嘴儿道:“从今儿起,绿芜就不能像从前那般陪着小姐了……小姐你可有什么话要与绿芜交代的……”
这话似蜻蜓点水,激荡起细微而凌乱的涟漪。卿凤舞的心就是这池活水,反复冲缓,不能平静。
有什么好说的呢?自己较之绿芜不过多出一段名不副实的姻缘,她更像个空手归来的樵夫,既从未用心看过沿途的光景,也没有打到柴。卿凤舞不禁在心底笑。
“小姐?”
“嗯?”
“……”
“说来倒也无甚,唯愿你过得好。”
卿凤舞轻轻地覆上绿芜的手,然后低垂着眼眸仔细地端详着它们。那些擦得火红丹蔻的甲盖仿佛也会开口,热烈地诉说着女儿家的爱意。卿凤舞觉得自己一番话在这抹浓烈的面前黯然失色。
“小姐……有小姐置办的这样多物件儿,绿芜必定是不愁吃穿……绿芜只是………想着这便要嫁…………心中极不是滋味,还想听小姐说会话……”
绿芜杏眼嗔圆,眸光扑闪,只是愈说着,剔透的泪珠子就愈要掉了线地坠。她微微地别过身拭泪,余光落在一旁搁置的四只樟木箱上,那是卿凤舞亲力置办的嫁妆。
一只盛有上等丝绸十匹,香云纱六匹、织锦缎六匹,各色绣花被面八条,床帘、幔帐、衾褥、鸳鸯枕各八套;一只满着金银珠宝,其中青玉各式佩四件、白玉各式佩四件、水晶各式佩两件、金珀各式佩两件,珍珠手串、翡翠手串、珊瑚手串、沉香手串各两串,红豆攒珠项圈六个、点翠镶嵌和田玉簪一对、点金银杂簪十二支。还有两只都分装着古玩字画和药材香料。
“且说你是个傻丫头吧?这些物什是你陪嫁,自要保你将来衣食无忧的。可若嫁人……为的只是在一个男人面前争一口饭吃,这辈子该多不划算。我们既生而为人,便最好不要太指望旁的人,起初兴许还尽如人意,可日子久了,总有指望不上的时候,如此难免会失望,心生失落,就有怨怼,怨怼既起,仇恨便深,再往后这日子就难过了。
绿芜,我当然愿你千好万好,顶样的好,可即便你今日嫁的是自己心爱之人,亦不能将未来的日子只放在吃穿用度之上,要记住,不轻慢自己,不把自己视作旁人的依附,方能算得上让此余生不算虚度。”
卿凤舞断续地嘱道。这些话何曾不是说给自己的呢?若能早些看得透彻,一开始她绝不会将丁点的期盼交付给墨白,更不可能在长生阁的烂摊子里平白地挣扎,呐喊,最终心力交瘁,身神俱疲。
绿芜听得一知半解,迷茫地点了点头,冠上精伦华美的金穗珠玉随之摇曳,轻抚着她娇好的面容,就像天边的晨曦拥住了整个大京。
这时,风捎来了如期而至的情深和爱意。初闻先是有此起彼伏的的炮仗声,随后是喜庆而喧闹的唢呐声,一齐在那刚迎来凌晨的天际跃动起来。
远远地,缓缓地,有一队繁复华丽的迎亲人马踏着喜气,沿着沸腾的长街而来。少年郎策马迎风,意气风,一身流朱金纹的新郎倌冠袍在心口处细细地绣着“绿芜”二个小字,而他身后是一座刺有富贵花卉、百子图等吉祥花式,缀以火红流苏和金玉色穗的花轿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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