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目光来回扫视着画中的金枫清溪,山光秋色,慢慢地陷入沉吟。
玄烨推至一旁,原本虽他盯着画的双目,仍是却不由自主地挪到那人的面上。
这眉目之间的风景,却又岂会比面前的画逊色半分?玄烨不动声色地用目光勾勒了一番他的轮廓,只觉同这眼中人相比,再好的画,只怕在自己眼中也要失了颜色。
而这人低头思量了半晌,提起笔略一沉吟,笔风随即慢慢落在纸上。
画中原本空白的天际,便立刻添上了一串串细小的朱红色泽。褚遂良的笔法,一笔一划,硬瘦端秀,古雅脱俗。同那漫山的枫红相映成趣之下,越发空灵绝尘。
而那握住朱笔的手,能弯弓,能文墨,在画作的映衬之下,骨骼分明,嶙峋却不失分毫刚劲。
只是手背上,几道交错着的伤痕,依旧清晰可见。
玄烨目光落在那一处定了定,心头微微一颤。却见容若此刻已搁下笔,侧身退至一旁。
走过去俯下-身子,细细看着那笔墨未干的小字,却见是一首《水调歌头》,词牌之下用略小的字提着标注:题西山秋爽图。
“空山梵呗静,水月影俱沈。悠然一境人外,都不许尘侵。岁晚忆曾游处,犹记半竿斜照,一抹映疏林。绝顶茅庵里,老衲正孤吟。
云中锡,溪头钓,涧边琴。此生著岁两屐,谁识卧游心。准拟乘风归去,错向槐安回首,何日得投簪。布袜青鞋约,但向画图寻。”
玄烨仔细地看过每一个字,又抬头看了看一旁的容若,不由得笑了笑。
遇上这种时机,也不知提一首应制诗词来赞扬皇帝功德的,大概也只有这纳兰容若了。不过这份赤子之心,却不正是他有别于常人之处么?
只是……这字字句句的禅意背后,却仍是透着一股淡淡的怅然。玄烨再度斟酌着这词句,不由微微皱了眉。
半晌之后,抬起头看着容若,有些微微叹道:“莫非在你看来,人人竞相追逐的宦达显贵,倒不如这山林之乐么?”
见玄烨看出自己词中之意,容若微微一愣,并不否认,却是笑叹道:“只可惜,人生不如意,十有八九。”
玄烨看着他的神情,只觉他到底是不善伪装之人,得这般强笑做的豁达,当真生涩得紧。便也只是叹了叹,聊以宽慰道:“佛云人生八大苦,这求不得便是其中之一。人世之中,只怕也是无人能免罢。”
求不得。即便是身处在万人之上的自己,不也是难免于么?
念及此,玄烨不由心头一颤,不由自嘲地笑了一声。然而顿了顿,却是慢慢地走过去,伸手揽住容若的后腰,把他轻轻地往怀里按。这是他从方才就强忍着没有做出的举动。
动作很轻,甚至很慢,没有分毫强迫的意思在其中。但容若本有些沉吟,此刻一惊,本能地想退后。
但按在腰间的手却有些固执,稍稍用力又把自己按了回去。只道自己已经随着他退后几步,背脊抵在了墙边。
一年前的事,二人已经心照不宣地再不提起,依旧君君臣臣一如往常。虽然玄烨时常召见自己进宫,但也只是偶尔闲语罢了,并未再有任何举动。渐渐地,容若原本对玄烨紧张的戒备,似是一点一点在消除。
便是方才,容若忽然发现,自己不自觉间竟敞开了心胸,对他吐露了那藏在心里很久的话。山林之意,鱼泽之思,这些即便偶尔在词里表露过一二,但因为不愿违背父母之意,便从未当面对人承认过。
只是此刻突然被抱住,容若想起过去,心里不免再度有些仓皇。然而,对方却动作却意外的柔和。
身子触到有些冰凉的墙壁,而面前的怀抱,却是一种柔和的温暖。
“皇上……”容若感觉到那人的鼻息微微地喷薄在颈项,回过身来,依旧本能地想要挣扎。
“不要动……”玄烨声音低低的,一字一句道,“这是命令……”
怀里的人微微僵硬,在这有些固执的圣意之下,却也只得放弃挣扎。
玄烨不知道自己心头这种空阔的失落究竟是从何而来。只是他突然发现,功名利禄,自己所能用尽全力给予怀里这人的,却竟是他并不期许,并不向往的。
而他所向往的,山林鱼泽之思,却恰是意味着离自己远去。
这是自己决不能给的,决不能。
求不得,求不得。往往最想要的,果真便是那最求不得的罢?玄烨自嘲地笑了笑,五指间慢慢地用力,搂紧怀里的人。
片刻之后,却忽然放开,走到窗边背过身,道:“明日殿试,今日莫要思量,还是速速回去准备罢。”
周身的感觉突然落空。容若立在原地愣了愣,随即低头一礼,转身离开。
23
青眼高歌俱未老(中)
康熙十五年,是纳兰容若名噪京师的一年。
一来是由于这位三年前由于病患错过殿试的贵胄公子,今年当真不负重望,高中了二甲第七。一时间,纳兰府中车水马龙,尽是前来恭贺之人。他们也不知是从哪里听到的传闻,只道金銮殿上,纳兰容若笔试文不加点,面试从善如流,让今年主事的考官都啧啧称奇,连叹如此人才,不入仕途简直可堪称国之损失。
此时明珠已由兵部尚书调任为吏部尚书,他自然知晓这些人所言,三分是真,七分是捧。不过恭维之言总是叫人听了心里舒坦的,明珠面对着名为道贺实为巴结的众人,只是连连摆手做谦虚状。有人作势要求些容若的诗文,他便也不推拒,一面拿出给众人,一面只道诗词不过雕虫小技,登不上大雅之堂云云。
而同父亲对官场应酬的热衷相比,当事人容若却倒仿佛置身事外一般。他对众星捧月般簇拥在明珠身边的这些人,实在拿不出什么发自内心热情去招待,在他眼里,那些人眼中除了名利二字,大概便再无他物了。巴结父亲,也不过是因为他此刻在朝中,正如日中天而已。然而倘若有一天,父亲不再如此,那么这筵席之中,又还会有几人依旧与他相交?
容若独自立在渌水亭的荷塘畔,听着前院隐约传来的喧嚣之声,又抬眼看了看满塘花开正盛的荷花,只是轻叹着摇了摇头。
让他不能理解,这样相互利用的关系,又究竟有何意义。在他心里,真正的友情,与名与利全无关系。贵胄也好,寒士也罢,一样能成为莫逆之交。
便如同自己,和顾贞观一样。
在见到顾贞观之后,容若才突然明白,“倾盖如故”这四个字,倘若真正地落在人心之中,究竟怎样的感觉。
即便他们一个出身江南,一个久居京华,一个落魄失意,一个宦途无量,彼此间明明相隔甚远,但仅仅一面,却竟如同早已认识了很多年一般。
唯恨相见太晚。
容若知道,也许真正的知己,便正是如此罢。哪怕素昧平生,但驿寄梅花,鱼传尺素,仅仅是从对方的诗词中,便足以感同身受,便足以倾心以待,甚至如同多年的忘年交一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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