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殷正茂脸上似笑非笑,看了范进好一阵,才道:“你可知方才林逆的人跟本官提了什么条件?他们愿意画出海图,为官兵上岛提供方便,也愿意放下刀枪归顺,但是必须要你随他到岛上做人质。你应该知道这一去不啻于虎口狼窝,能否回的来,便只有老天可以做主,你还要走这一遭?”
“此事由学生而起,自是义不容辞。何况如果此事不成,之前布置皆成流水,智取就变成了强攻。南澳地形复杂,易守难攻,纵然现在群盗势弱,但如果其做困兽之斗,官军伤亡必巨,只要能让官健少受折损,学生何惜此身。”
“好,既然你有报国之心,本官亦不能不成全你。且下去吧,林氏就在下面等着,你去画出航海图以及藏金所在,随后就随他上岛。我答应给他三天时间,召集部众晓以大义放下武器投降。如果你能说服他们放下武器自然最好,如果不能……官军到时候就会发动进攻,把他们连根拔起。刀兵之下玉石俱焚,你的处境就会很危险。所以你的时间只有三天,好自为之。如果你真能说服他们放下兵器,本官也会给你一个回报。”
“为国出力,不敢言回报二字,制军宽坐,学生告辞。”
范进转身离开,骆思贤这才靠近殷正茂道:“东翁……佛郎机人的要求是,必须消灭掉这些海盗,才能保证商贸往来。如果……林氏还在,他们那里又该做何想?”
“他们怎么想,重要么?”殷正茂手捻长髯,面带冷笑道:“这些夷人还真以为本官很在意他们的感受么?保证商贸?到底是我们想通商,还是他们想通商?之所以允许他们住在壕境澳,是因为他们每年愿意给朝廷交两万零六百两的银子,也愿意为官府效劳备倭讨贼。月港市舶司辛苦一年,所收船税也不过三万两。壕境澳那个破地方本来就是群土人居住,不服朝廷管束,种了田也不肯交租服役。让佛郎机人管他们,既少了官府的麻烦还有银子拿,这样的生意为什么不做?在本官眼里,他们就是一群大明的佃户,只要安心种田交粮支差就好,什么时候官府需要考虑佃户的意见?他们连人都不能算,想些什么何需在意?这些跳梁小丑还自以为得计,在壕境澳擅自营造房屋,还想自选总督,这些事以为本官不知?一群佃户,想要自己选个人来管自己?简直白日做梦!”
“林凤要死,因为他想要当皇帝。佛郎机人要敲打,因为他们想要搞什么选举。这两下的罪恶,实际是一样的。大明的天下,不能开选督恶例,否则有人效法起来,这天下都会不稳当。防微杜渐,不等他们养成气力,现在,就得绝了这个想法。之前既有罗山蛮,又有海盗,又要买洋械,我只伪做不知,范进的这个办法,倒是给了我一点启发。”
骆思贤道:“东翁是打算以虎吞狼?”
“不,那是范进的想法,他人很精明,可还是不离书生之见。以虎吞狼何如二虎相斗?我答应给林氏三天时间说服部下投降,她出发三天后,官军会整顿人马,进攻南澳,顽抗者格杀勿论。一言出口驷马难追,但是我只是答应约束官兵,佛郎机人……不在此列。他们出发后,就给佛郎机人传话,让他们出队。”
“这……”
骆思贤一愣,心知自家东主这是打算以佛郎机人和海盗互攻,官兵坐收渔利。毕竟佛郎机人不叙军功,死伤也不需要大明补贴,属于前房儿女死光了不心疼。但是这样一来,范进的处境势必就很危险,“范生是大中丞的心腹,这样做,中丞那里……”
“范进很聪明,亦很有才干,海盗找上门来,可以处变不惊,反倒定下个将计就计的谋算不失为个才俊。所以我说过,陶简之不录这样的人,简直有眼无珠,我指名严参他没有参错。不过,人才是一回事,是不是要保下他,就是另外一回事,你和洋山都看重他的才干,我看重的,却是他的态度。”
殷正茂的面色渐渐转寒,“他这个计划从官府角度看,能够一举铲平南澳,是一件大功劳,于海盗那边看来,做成了招安,同样可能念他的人情。他是想要在水火不容的双方,找一个平衡,希图左右逢源,两不开罪。乃至他虽然帮助朝廷剿灭南澳,却也希望留下海盗一丝元气以图招安,其目的自然还是留下一个可以说话的空间,让海盗不至于以他为仇。从他的立场上,做这些或可叫做情有可原,但是从朝廷的立场上,这样行为就有首鼠两端的嫌疑。洋山兄欣赏他的才情,愿意重用他,于这些东西并不计较,我亦不能驳了他的面子,但是也不能为了顾虑一个人,就破坏大局。这次我给过他机会了,如果他肯放下这边的事,安心回去读书,南澳海盗就算将来要报复,难道朝廷不会替他接下来?最多就是村子受点损失,保下他一家人自无压力。可是他偏要去冒这风险,我也不会阻挠。”
();() 骆思贤道:“范进这个招安的法子,学生看来,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。”
“当然,如果他这个招安之谋一无足取,我早已下令把那海盗拿下问斩。做人做事都忌做绝,做官更不能只顾自己不管后任,总要留一些战功给洋山。范进定的十面张网破罗山的法子,办法虽好,耗时却久,洋山有这份时间跟蛮人蘑菇,我却是不想再在这里耗下去了。快刀乱麻解决了南澳,就该准备着进京赴任。洋山事事为我着想,为我剿贼筹措粮饷,委实不易。若是我把贼都杀光了,洋山将来又靠什么立功?留个罗山蛮给他升官,再留些海盗下来,给水军练兵顺带积累寻常劳绩,是个一举两得的办法。如果是官军杀上去,玉石俱焚,海盗其实很难走脱。夷人兵少,他们冲上去,海盗打不赢但总可以逃的掉。范进既然希望刀切豆腐两面光,本官就给他一个机会。如果他能说服海盗不杀他,再带着盗贼们逃跑,本官也不会追究。人想要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代价,他既然想要这个结果,就得冒相应的风险,这样才公平。如果他能活下来,将来办招安的事,他就是第一大功臣,少不了要有一番重用。如果他死掉,也算求仁得仁。”
“那大中丞那里,东翁怎么说?”
“我这里准备了两样东西,将来见到洋山兄怎么也有交代。”
在殷正茂案头,放着两封文书,骆思贤上前看过,见其中一封是推举范进为充场儒士参加本科乡试的推荐信,另一封却是旌表范进为抗倭捐躯义士,配享南海忠烈祠的荐书。
在骆思贤看来,范进算是个人才,于自己一方而言更有大功,毕竟那笔藏金一旦发掘出来,于官与私都有莫大好处。可是在殷正茂这个层次的人看过去,人才不过是个很宽泛的概念,他需要在意时会提携一下,不在意时,也不值什么。一个人的死活,在他的大计里并不当回事。
范进办这事,大收试自然赶不上,殷正茂手上有名额,可以直接把人塞到乡试里参考。到了他这个级别,于这种名额其实不甚在意,随手送人情也不当回事,可是于当事人看倒也是个极大恩惠。配享忠烈可以免二丁赋役,则可以算做恩养家眷,是以范进是死是活,他都可以对凌云翼及范家有个交代,也就没什么可顾忌。
客房内。
范进放下了手里的笔,指着面前图画道:“大概就是如此了。如果你说的没错,整个南澳水道,也就是这个样子。”
望着眼前的海图以及藏金图,林海珊神情很是复杂,沉默好一阵才道:“这两样东西一交,我就是南澳的罪人。我们自己的海图画的很马虎,没有水手领路,拿着图也不容易找到路。可是官兵拿着你的图,南澳岛就可以自由出入,为了保住南澳,我应该打死你,然后烧了图才对。”
“眼界放大一点,南澳弹丸之地,有什么可留恋的。失去这个岛,于你们而言,不过是失去一个枷锁,整个大海才是等待你们去征服的天地。心胸眼界大一点,格局才能大,有了大格局,才能做大事。窝在那个岛上,只能算是个海盗,想要立国就一定要有走出去的胸襟气魄。再说了,十万兵铁了心的拿下南澳,怎么都拿的下,否则当年大宋君臣就不用死了。天险……没用的。”
“可是这图交出去,官兵会不会遵守承诺,放我回去?”
“他们没办法确定这图真伪,把你杀了,万一图是假的就划不来。放你回去搞的南澳大乱,更符合官府利益,所以肯定会放人。”
林海珊看看范进,“那你也要跟我一起回去?上了岛就是我们的天下,你不怕我杀了你?”
“怕……我从来没说过自己不怕死。但是我相信你不是白痴,我活着比死了对你们有用。你们这次之所以搞的这么惨,就是因为没人。朝里没人莫造反,朝里没人莫招安,谁让你们没有读书人撑腰,所以就要倒霉了。所以你不但不能杀我,还得求神拜佛,希望我早日高中,最好当个状元。这样在朝里,你们才有个靠山,我说的那些事,你们才有可能做成。杀了我,新船去哪里造?”
();() “所以你是说,你给我们画了个饼,然后告诉我,离开你,这饼就做不成?”
“当然了,要不然我一晚上不睡,给你讲这些东西很好玩么?”范进笑着吹去纸上墨迹。“不要跟读书人斗法,你们不是对手的,再说新船只听了个头,杀了我,谁去造船?别想南澳了,未来赔你个更好的就是。”
地图交给守卫之后,并没有人来通知他们可以离开,两人就这么被软禁在房间里,等着最后的处置。林海珊心内转过无数念头,既担心官府黑吃黑,拿了东西却依旧还要杀人,又觉得范进既然如此有把握,应该不至于有变。
过了约莫一个时辰,才有人送了些酒菜进来,说是总督安排的午饭,午饭以后将安排船只,送两人离开肇庆前往南澳。
眼下海上的局势比较复杂,虽然林凤势力被列为官府打击目标,可是在民间商业领域,其依旧与很多商人有贸易往来。毕竟几万人的庞大势力,每天都要消耗相当数量的物资。
固然海盗凶狠,官府通缉的力度也大,但是总是有些大胆的商人,会冒着杀头风险把物资运到南澳附近,换取高额的回报。两人所乘坐的,就是一艘长期与南澳从事贸易的商船,由其把人带到附近,再换乘海盗船上岸。
能够长跑这样的航线,船东不问可知,自是在官府里有自己的门路,可是看今天的安排,这个船主怕是本就是大明官府的耳目,借着贩卖物资搜集南澳情报。
林海珊与船主没什么接触,以往在岛上时也只远远见过几次,一直拿对方当做商人,却不想走了眼。直到下了底舱,兀自恨恨不平。
“走眼了,没想到他居然是官府的探子。大哥一直说跟我们做生意的人里,肯定有官府的眼线在,要大家小心点,不让他们摸清上岛水路,可是毕竟人要吃饭,就少不了和他们打交道,只能是睁一眼闭一眼,一些探子就防着他们好了。没想到这个公认的本分商人,也是个耳目。”
“笑话,都去做你们的生意了,他还能本分到哪去。只许你们在官府安插眼线,不许官府在你们周围安插人手,没有这个道理的。官兵不大可能到海盗里面去卧底,安排些商人打探情报,就是很常见的部署,这不是阴谋是阳谋,看破了也没办法。除非你们不跟外面打交道,否则这种事,就没办法。”
“那……如果我以后自己扯旗,遇到这样的事该怎么办呢?”
“这算什么,偷师啊?我跟你说过,这些东西是我保命的本钱,不会随便说的。”
船只颠簸,海浪声透过木板传入舱内,于官府的信用,范进是不相信的。所谓三天时间放下武器,这种话连一个字都不能信,这一次去能否求生,还是要靠自己的运气与嘴炮。林海珊没心没肺,已经将头枕在范进肩上打起了瞌睡,范进听着海浪,手指轻轻敲着拍节,小声唱道:“今日痛饮庆功酒,壮志未酬誓不休,来日方长显身手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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