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梦,镌着刻骨的痛。
建宁二十八年,齐王府别院。
那是“齐长风”回到府中第一个晚上。十数年来,他仍不会忘自己的亲耳所闻——
彼时,府邸之中的太医往来如鱼贯,却也因着齐长风昏迷,望切有余,不能闻问,对其病症尚难定论,齐牧归自然也没想到他彻夜守来的……是一介痴儿。否则,他是不会为之耗上一宿的。
利起而趋,利尽而散,寻常布衣亦是这般,何况他齐家已有着滔天的声名与权位,来日方长,齐牧归哪里肯将心力放在一个不能为家族谋大业、为江山点龙睛的痴傻小儿身上?
只是当时,事无定论,齐牧归这才在榻前守了一整宿。也正是这宿,彻底地埋葬了齐家,只不过齐熠然“死”在了当晚,而齐牧归死在了二十一年后。
“老爷,铁钩军有报,说是誉王……”一名老家奴偻着腰身,黄豆般的眼儿囫囵地朝外边转几圈,但见左右屏退,四下无人,这才又竭力地压低了嗓,不过他才未开腔,“誉王”二字便被齐牧归如鹰隼般的目光给剜去了声。
“齐长风”听闻家父名讳,不由得“刷”地竖起了耳朵,可白将领的教诲又生生地压住了他。眼下,自己是齐家的第二子,于动乱之中惨遭横掳,备受惊吓,自是没理由关心起他那位“谋逆的伯父”。
“见着活人了,就在青城崖下,现之时,已同死人。”半晌,只闻那老仆沉沉道。
“哦,”齐牧归面色凝重,眉宇间尽数是淡漠,就仿佛听说起外人的故事。良久,他别过头,瞥了眼昏睡的“齐长风”,这才回身伫于窗畔,闷声问:“他人现在何处?”
“此时人在铁钩军的密牢之中,不过传话的说了……负中百箭,本就致命,又在崖底摔断了一身的骨头,如今也就吊着一口气,无论如何是扛不到明儿个太阳升起。”
“红日初升,其道大光,如此大好风光……一介败寇,见或不见,又有何异?”
“老爷您的意思是?”
“明日何其耀丽,吾替吾兄观之,江山多姿,吾亦替吾兄赏之。”齐牧归回转身,犀利的目光堪称月色,薄幸而淡漠,他决然道:“如此,也就没有留他到明天的必要了。”
“…………”老家仆噤声,久而未答,两只腿也像灌了铅似的,怎地也拖不动。他深知当下最要紧的是领了命,接着给铁钩军传话,好让人今夜里便送密牢里那位上路。
可他越是这般想,便越是挪不动,整个人形同僵木,不听使唤地杵在原地。他倒也不是怕老皇帝将来查明此事,毕竟齐牧归能血刃手足,便是拿准了今后的大京城里,齐王府邸的屋檐就顶半边天,再者,齐府私豢的铁钩军向来行事诡谲,神鬼不察。只是眼下……不知何故,他体肢麻痹,无法动弹。
“还不去领办?”齐牧归察觉到家仆的迟疑,目露凶光,极其厌恶地叱骂道:“难不成要让老夫亲自去送他一程?”
“圣上那边……?”
家仆缓缓地试问道。
“结党营私,犯上叛乱,生前罪已够他消受的了,谁又会在意一个反贼的死后名?而今往后,大京的史书里只不过多了宗谋逆旧案,从此再无誉王。你尽管将事情办利索了。”
齐牧归心如生铁,言辞决绝。
“老奴这就去办。”声才了却,那人终于才拖开了笨重的步子。他偷摸着舒了一口气,仿佛方才迈出的那步是自己好不容易逃脱了。
随着沉闷的门轴转声,那老仆深一脚浅一脚的步子声也慢慢地远去。自那时起,“齐长风”便从未在府中听到过这样的走路声,后来他也曾暗地里打听了问,只是众人都说王府从未用过瘸脚的家奴。
生逢乱世,命如草芥,时间的车轮只会肆意碾过蝼蚁,尸骨荡存,永不会记住他们的名字。而能够书写历史的,都是行走在刀尖之人,他们投剑为笔,复以鲜血着染墨,锋回字转,句句都是成王败寇。世人仰息于霸者,谁又会关心天地之大,蝼蚁几何?
遥记当年,誉王名满天下,是何等荣光。而今,一朝势去,竟落个阖府覆没、身死密牢的下场,而亲手种下恶果的却是素里往来甚切的手足同胞!恶人誓要将他钉在耻辱柱上,受万世唾弃,纵使身后,仍不能转圜!
“齐长风”紧闭着眼,顿时只觉满心被人拉扯着,一阵阵灼痛感铺天盖地而来,在脏腑里横冲直撞,忽而又倏地窜到喉间,使他既不能吞咽,又难以吐露,只得活生生地这般强撑着。“噗!”,不知过了多久,他真切地听到自己胸腔里如同帛裂般干脆的撕扯声,随即,一口浓腥的鲜血自他口中喷溅而出!
他感觉整个人都被这阵痛给撕碎了!
“风儿?”齐牧归急促的呼吸拥上来,将“齐长风”笼住,就如同大山般将他压得愈严实:“风儿?!风儿?!”
“我不是!”
“齐长风”挣扎着坐起身,几乎拼尽了浑身的气力,他漆黑的眸中滚动着泪,泛白的唇边反复地跳着同一句话——“我不是齐长风!”
“我不是齐长风!”
黑暗中,他鲤鱼打挺似的起身,笔直的背脊像一把倒插入鞘的剑,正中夜的未央。案台之上的残烛早已燃尽,墨红的血泪如同一块半干的痂,无言地守着不肯愈合的过往,环顾周身,是无边无际的暗。
那日叶御史宴上的种种,犹如随风潜入的雨,似笑而非地敲打着一颗惊梦的心。他止不住地自问:我是谁?
那个死在洛河兵变的反贼之子,齐熠然,或是被偷梁换柱、取而代之的齐家次子,齐长风?抑或是长生阁少主,墨白?
这些名头都是他,细数二十余载,一桩一件,处心算计,皆出自他手笔,一阴一阳,尽数是他所谋。然而,在诸多虚名之下,他的盔甲扎进血肉中,盘根错节,肆意生长,早已辨不出本我。
“齐长风……”
他默默地合上眼,心中盘旋着这个背负了二十一年的名字。齐长风。
数日了,御史府事变尘埃落定。无人问津那年洛水之畔,被白山宗带走的那个孩子,真正的齐长风,如今身在何处;时隔数十载,大京旧案终得洗冤,可屠戮手足,构陷忠良,按律应当示众问斩,但齐牧归到头来只担个暴毙的身后之名;皇恩圣明,自知现下的“齐长风”乃是当年誉王遗孤,却偏要颁旨授意,开府赐宅,坐实他齐王府第二子的名头。
是了,皇家颜面之大,如金钟铁罩,上能蔽天,下能遮地,一切平静得仿佛在走它原本的轨迹:齐牧归薨逝后,长子齐城携妻驻守钦州,领旨奉命治理水患,不同于第二子齐长风在外开府赐宅,第三子齐知行因着尚未成家之故,仍滞守齐王府邸。
世事无常,大京城的风起又云涌,终究是淹没了昔日辉煌的齐王府,一如席卷当年的誉王满门。历史的长轮,从未饶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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