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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君”字拆开解,上“尹”下“口”。尹为治理,口为号令。
故凡被尊之为“君”者,地位势必高人一等,决策可定人兴衰荣辱,言行能断人生死祸福。
是以,两千多年后的女子们从不称伴侣为“夫君”。
她们不将“觅得良人”视为“归宿”,所谓“缔婚姻之约,结两姓之好”,于她们是新一段征程。
对她们而言,那纸婚书赋予夫婿与她们携手余生、同舟共济的权利,从此二人富贵同享、生死共担,誓言彼此宠爱、守望相助,共同尽力撑起一家乃至一族。
但那纸婚书赋予对方的所有权利中,绝不包含“从今后此人高我一等,尽付余生,任凭主宰”。
因为她们并非“靠他活下去”,而是“与他一道活下去”。
当世女子苦而无助,盖因从出生之时起,她们就注定只能以依附的姿态生存。
稚龄时所得庇护来自父族,婚后源于夫婿。如此她们确是拥有一种好,后世女子偶尔也会羡慕乃至向往——
不必寒窗苦读,不必闻鸡起舞;玉盘珍馐,锦衣华服;十指不沾阳春,终老不知红尘。
但要想拥有这般闲逸的人生,先就要完全交付出自己的人生。
生死、荣辱、“我”,全属他人掌中物。
没错,是“物”。
夫君喜之,便捧如至宝,珍重收藏;厌之,则弃如敝履,潦草处置。
这是“不必四体劳苦”的代价。
*****
那个下午,岁行云与卫令悦谈了许多。
关于那位薛公子二房夫人的遭遇,她们有着同样激烈的怜悯、痛心与愤怒,却也有着同样的无计可施。
想要暗中帮着设灵祭奠度,却无人知她原本姓名。
岁行云与卫令悦都相信,那位夫人若在天有灵,绝不会愿继续被人冠以“薛国公子二夫人”这样的称谓。
她们又想到去城郊乱葬岗寻一遭,或许可以帮着让可怜人入土为安。最终却现根本做不到——
那位二房夫人恭谨顺柔,多年足不出后院。质子夫人能出席的场合也甚少露面,想是为避免与大房夫人积怨。
因为这个缘故,仪梁城中见过她面貌的外人极少,只听说是“身娇貌美,性情柔嘉”。
有此前情,就算容颜未腐,外人也很难从乱葬岗上寻对人。
还求告无门,无处能帮她伸冤。
这口恶气实在憋屈。但二人总不能私自去将那薛公子剁了帮她报仇,也就只能憋着闷肝火了。
“就这么没了。被人当笑话议论数月后,再无几人能记起世间曾有过这样一个人,”卫令悦以绢拭泪,“女子苦如斯者不独她,也不会至她为止。”
“女子要想不苦,需得活成‘人’。”岁行云双臂交叠,俯身趴在雅阁栏杆上,怔怔望着场中棋盘上激战中的棋子们。
这已是今日最后一场。
前两场她都凭上辈子丰富的实战经验成功押对胜方,带着卫令悦一道赢了不少,这场看起来也不会输。
可她非但无法欢喜开怀,胸中郁气反倒更重。
“是啊。可生就了这女儿躯,要如何才能活成‘人’?”卫令悦也以同样姿态与她抵肩,困惑感慨。
“我常想起小时。依稀记得也曾有那么几年光阴,我与兄长、弟弟们差不太多,长辈还会夸我伶俐出众、胆气过人。后来也不知怎的,我慢慢就比不上他们了。我不明白究竟从何时开始比不上的。”
岁行云偏头看了她一眼:“悦姐,你屏城卫氏这般大族,定有族学家塾吧?”
“自是有的,”卫令悦不明她为何突然问起此事,但还是耐心作答,“分为开蒙识字的小塾与精进学业的族学。”
“男女都能进吗?”岁行云又问。
“族中姑娘也能进小塾,但不是个个都行,”卫令悦指了指自己,“就说我吧,我家由我父亲掌事,他开明些,允许我识字,我祖父生前在族中又有几分威望,这才得族中长老们肯进了小塾的内院。”
岁行云挑眉:“内院?开蒙小塾还分开授课?内外院夫子不同?”
“对,小姑娘在内院,由女夫子教导,每日授课两三个时辰,课业轻松许多。小小子们在外院,夫子皆是饱读诗书、见识广博之人,故从开蒙起就得经年累月寒窗苦读。”
所谓“族中女夫子”,无非也就是识得些字,那小姑娘们自也仅止于“识得些字”。
如此,更高一等可精进学业的族学,自然而然就与姑娘们完全无关了,去也学不明白。
“悦姐你方才说,不知何时开始比不上兄长、弟弟。不就从这时?若我没猜错,你卫氏武艺也传男不传女,可对?”岁行云涩然勾唇。
卫令悦点头,恍然大悟:“当世女子从何时起落人一头?竟自教化始。”
小小子们经年累月“寒窗苦读、闻鸡起舞”时,小姑娘们还欢喜庆幸自己课业轻松,这如何不落人后?
并非小姑娘天生怠懒、不求上进。是大人会讲,你是姑娘,自当被如珠如宝宠着护着,不必去吃那样的苦头。只需娇娇美美,长大觅得好儿郎做夫君,便能此生无忧。
“不经一番寒彻骨,哪得梅香顺风来?树犹如此,人何以堪!兄长、弟弟是人,我们同样也是人,为何偏就我们‘如珠如宝’?!”岁行云一语点破迷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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