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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秋天来得早,薄雾迷茫,露气寒重。青橙起了身,往庭院里碎步,空气幽香凛冽,晨曦在皇城东边晕出淡淡的橙红。道德堂的教引嬷嬷随在身侧回禀永璋日常琐事,青橙静静儿听着,有时问一两句,大半的时候只是点点头。教引嬷嬷不知主子喜怒,句句斟酌,越发小心谨慎。待秋雾散尽,阳光喷薄而出,另有太监过来请轿往交泰殿议事。
自高妃复宠,六宫瞩目,娴妃在明面上也客气了三分。碰巧月底是高妃芳诞,娴妃便笑道:“宫中许久不曾热闹,不如趁着高主子寿辰,好好庆贺一番。前头我与皇上说了,依着皇上的意思,可在咸福宫摆半日的戏台,诸位主子觉得如何?”
既将皇帝抬了出来,自然无人敢说不好。倒是高妃自己客气道:“多谢娴主子惦记,又不是什么正经生日,实在不必惊动六宫。”顺妃笑道:“哪里是惊动,大家都求之不得呢,好吃好喝热闹一番,不知多喜庆。”稍顿,又道:“戏台虽是摆在你宫里,但你无需担忧,事事有我和娴主子料理,到时候你只管吃酒受礼罢。”
高妃知道是奉承自己,不必太过谦虚,遂浅笑道:“那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
议完事,青橙摆轿回翊坤宫,至宫街折角僻静处,突然听见有人唤:“纯主子,请等一等。”海安循声望去,有身穿暗红缕金提花缎面宫装的女子盈盈立在宫墙角下,她往轿帘倾了倾身,低声道:“主子,是舒嫔。”青橙与舒嫔素无来往,猜不出她此般是何意,沉吟片刻,道:“落轿罢。”舒嫔见青橙的仪仗停步,便上前屈了屈膝,道:“纯主子万福。”
青橙坐在轿子里未动,只让海安传话,问:“舒主子何事拦轿?”
舒嫔面有怔忡之色,自己掀起轿帘,道:“纯主子可否下轿一叙?我有几句话,想单独和您说。”青橙想了想,含笑道:“也好,我正想走走路。”她下了轿,只命海安跟着,其他人等远远相随,才问:“舒主子有话尽管说了,永璋快要下课,我还要过问他的晚膳。”舒嫔抿了抿唇,似乎极难开口,沉默半会方道:“不瞒你说,我是有事求您。”她飞扬跋扈惯了,如此低声下气,入宫以来,还是头一回。
青橙莞尔一笑,道:“我知道你与娴妃素来走得近,为何不寻她帮忙?”
舒嫔凄然笑道:“她要是能帮,怕也不会帮我。”
青橙道:“你怎么知道,我就一定会帮你?”舒嫔道:“我当然知道,但我并不是叫你白白帮我。你可还记得怀三阿哥时在宫街上摔了一跤?还有你与简大人之间的流言蜚语是如何传出去的?那背后指使之人,你就不想知道么?”
青橙眉心一跳,愣愣看了她许久,愠怒道:“你想算计我?”
舒嫔不卑不亢,道:“我若是想算计你,告诉你这些做什么?”她又压低了声音,道:“难道你就没想过扳倒皇后、娴妃么?只要你帮我一回,我……”青橙斥道:“放肆!”舒嫔咄咄逼人,道:“你不为自己想,也该为三阿哥、六阿哥着想!”青橙道:“你到底想要什么,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。”舒嫔道:“其实我要的很简单,只要你说服简大人和夏大人好好为我调理身子,待我有孕那一日,我就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!”
青橙纳闷,道:“宫里御医多得很,为何偏要简大人和夏大人,再说,你跟娴妃说了,让御医院重新派遣就是,有什么难的。”
舒嫔却摇了摇头,道:“宫里人是势利眼,御医院的人也是。我承宠多年,比你要年轻三四岁,为何总是不能有孕?我的御医向来是娴妃指派,如今,我不能再信她了。”停了停,又道:“但你不一样,简大人待你忠心耿耿,你若是和他说,他一定会对我尽心尽责……”
青橙不想再听,打断道:“以前的事我早已不想追究,以我现在的地位,也无人敢再耍那样的心眼。你找错人了,我也并不会觊觎皇后、娴妃的位置。或许你会疑惑,会质问,但是我想告诉你,你知道皇上为何喜欢我么?”
舒嫔听她娓娓道来,心尖上不由一滞。这些年,她确实弄不明白,宫里新人旧人那样多,得宠的、失宠的、复宠的层出不穷,却从未有人能撼动纯妃的地位,反而日渐牢固。
青橙轻描淡写道:“因为我不计算。”
计算?算计?宫里人谁不事事计算,事事算计?她这是什么意思?难道是暗地里讽刺自己机关算尽,却还是要求人么?舒嫔越听越觉恼火,又很羞愤,正要说话,却听身后人低声道:“主子,听说万岁爷往这边过来了。”青橙听在耳里,不想与她周旋,便道:“这条路是养心殿通往翊坤宫的近路,你还是赶快去罢,免得皇上问起,你我都要为难。”
不过一会,果然有打头太监击掌之声传来,舒嫔没得法子,只能告退。青橙瞧着她远走了,心里默默叹了口气。舒嫔说的那些事,她其实很想知道,但是又怕知道。知道后难免会憎恶谁、报复谁,但她并不想将心思放在那些陈年旧事上。只要永璋和六阿哥平平安安的,身边有皇帝为她挡住外头的腌臜事,舒舒坦坦的过日子,岂非更如人意?
仪仗退至两侧,青橙站在中间迎风而立,皇帝的轿舆从宫街尽头徐徐而至。他远远的就下了轿,扬声道:“怎么不上轿?这样大的风,仔细吹伤了头。”他的声音温和而醇厚,像是寒冬里的一口黄酒,暖透到她心底里去。她福身屈了屈膝,道:“皇上万福。”
皇帝顺势抓住她的手,道:“手心都凉透了。”
青橙道:“刚才从交泰殿出来,听见击掌声,就停了轿子等等你。”皇帝微笑,道:“朕瞧着永璋早上精神头不好,你叫御医瞧瞧,莫不是吹了风,身子不舒服。若是风寒前兆,就预先吃几副汤药防备。要是他难受,免两日的晨读也可。”
两人慢慢踱步,后头跟着数十仪仗,秋风将他们的袍子卷在一处,簌簌作响。她将自己的掌心放在他手里,仔细听他说起永璋在南书房的诸事种种,适才舒嫔让她起伏的心绪,便渐渐平复下去。皇帝看她鬓上的朱钗用旧了,便道:“过些日子是高妃寿辰,内务府筹备着贡两套首饰,朕顺便叫他们给你也做两件。你喜欢什么花样儿,遣人去告诉王进保。”
青橙轻轻应着,又论起旁的事,他们低喃浅语,声音被卷在风里,四处散开无踪。
歇了午觉,皇帝说要喝青橙亲自冲的茯苓露,青橙懒得动身,嘟嘴道:“难不成我冲的味道就不一样了?”皇帝笑道:“一样是一样,但朕就是想喝你亲手做的嘛。”青橙被他逗乐了,玩笑道:“那可不成,要是过两日你又说我做的饭菜好吃,我岂非要成帮厨婆子了?”
皇帝睨了她一眼,道:“好啦好啦,如今朕都叫不动你了!你就不怕朕跑别的地方去吃了,再也不稀罕你了?”青橙未及思索,张口就道:“你敢!”话一完,连她自己也怔住了。皇帝竟也未生气,捏住她的脸颊,笑道:“真是胆大包天,没尊没卑……”两人在炕上胡闹了一会,青橙方起身出去冲茯苓露。
青橙一出门,皇帝便收敛了笑意,道:“舒嫔找你家主子都说了什么?”海安垂首立在旁侧,低声将舒嫔的话一五一十的禀告了。皇帝问:“你主子怎么说?”海安道:“纯主子说她并不觊觎皇后主子、娴主子的位置。”停了停,又偷偷瞧了瞧皇帝脸色,他依然是平静无喜的模样,叫人捉摸不透。她接着道:“纯主子说:你知道皇上为何喜欢我么?”
皇帝心里略略一紧,急问:“你主子怎么回答?”
海安回道:“主子说:因为我不计算。”皇帝愣了愣,目光凝视着海安,问:“还有呢?”海安细细想了想,才摇头道:“没有了。”皇帝“哦”了一声,略有惘然之色,还要吩咐什么,却听外头传来帘声掀动,遂止了话,翻开炕几上的书册。海安极善察言观色,当做什么也没说,什么也没做,青橙进屋,亦是平淡如常。
高妃芳诞,皇帝特命其家中父母弟兄可进宫拜见。寒暄了两个时辰,过午时,高父母弟兄依例出宫。咸福宫的戏台搭得气派华贵,数十桌酒席,除去太后未至,宫中上下皆到场庆贺,皇帝又赐下金钗珠宝,给足了颜面,令高妃极为得意。
当着众妃嫔,皇帝笑道:“如果高妃能产下皇子,朕便恢复她贵妃的名号。皇后觉得如何?”此言一出,别说皇后,连娴妃也悚然大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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